前几天科里新来了一位同事,碰巧他的第一个夜班是跟我一起值。大概是晚饭的鲶鱼茄子太咸,到半夜2点多,此君感觉口渴难耐,遂掏出自备的塑料水壶,开门往外走。

“上哪去?”

“打点水,太渴。”

“出门右拐直走,按门铃让影像科开门,他们那儿有个热水器。”

“干嘛去那儿打水啊?诊室旁边不就有两个热水龙头么?”

“劝你别去。”

“为啥啊?昨天我还在那儿打水喝呢”

“……你喝过那儿的水了啊……这样,你先去影像科打水,回来我跟你说。”

等这位同事打水回来,又喝过几口并表示口渴好多了之后,我说:

“你知道为什么不让你去旁边打水吗?因为那个水池不干净。”

“怎么会不干净?”

“热水的去污除菌效果是很好的,所以经常有患者家属在那里洗碗。当然,也有不少人在那儿清洗便盆和尿壶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昨天你已经喝了那儿的水,我就不多说了,以后注意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不知道这番话给这位同事带去的消化道反应有多重,只晓得后来他上班索性连水壶都不带,买矿泉水了事。我猜经过这么一次反应,他恐怕连影像科的热水器都不再信任了。医生嘛,难免有点洁癖,可以理解。

大约是医院的环境实在令人心情不愉快的缘故,很多在平常看来难以理解的事情,医院内也是司空见惯。在热水池洗便壶就是其中之一。前段时间有人议论医院的厕所,其脏乱差程度堪比火车站。其实火车站的厕所的卫生条件也是越来越好了,而医院卫生间的情况依然如故。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风风火火冲进厕所然后一泄如注,而他面对的既不是“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”的小便池,也不是”来也匆匆去也冲冲”的单人间,而是……窗户。可以想见,这样的人多了,厕所内怎么会不污水遍地臭气熏天呢。我想,这些仁兄在家里恐怕是决不会这么做的。有那么几次,我也想对这样的人做一些善意的提醒,转念一想,来医院的人气儿都不顺,万一没弄好对方恼羞成怒怎么办?我是医生,书念得太久肌肉萎缩,打架不擅长,还是少说话为妙。大不了不来这厕所便是。

事实证明,我的想法是十分英明的。据报道,前些天落网的、在人民医院和711医院持刀行凶的吕福某,之前也曾在民航总医院随地大小便。看,随地大小便的人是惹不起的。

不过医院的确也是一个特殊场所。人多拥挤,病情紧急,由于条件所限,有些事情不得不公开做。我曾经看过一名乳腺炎的患者,产后不久乳管不通,发烧。对这样的情况,揉开郁结的乳块是当务之急。我以为告知之后他们就会回去,没有注意。谁知家属当即请了一名“通乳师”来到医院,就在医院走廊上开始操作,揉摸捏抚十八般武艺齐上阵,令人叹为观止。我想这大概是病急攻心,顾不上那么多,就像小朋友不顾忌穿开裆裤一样(不过外国人似乎也不给小孩子穿开裆裤)。

当然,上面这个例子不能跟随地大小便混为一谈。病家是特殊群体,行为也许与健康人有所不同。但患者家属或其他人员则不应该享有行为出格的特权。而现实是,很多人在别处风度翩翩,大有君子之风,而一到医院便摇身一变成为底线之下的人员。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。医院本是供应热水,清洗餐具的地方,您到这儿洗涮便盆,实在是有伤大雅,有辱斯文。慑于对自身实力的不自信,医院人员可能不会跟您较真,但您这么折腾,除了伤害不明真相的人,得益的又会是谁呢。

曾经有一名记者在家属住院时反复提出各种要求,例如深夜要求从三人间换到双人间,理由是三人间人太多,“不安静”。你可能会问,单人间岂不是更安静,为什么不要求去单人间?原因是,三人间和二人间都是普通病房,床位费都是每天28元。单人间属于特殊病房,每天的床位费是普通病床的20倍以上,且不能报销。记者先生既不能接受花费巨资,又不接受与三人间的老百姓享受同一待遇,于是在深夜大闹病房,要求调床。值班护士很无奈:床位都住满了人,怎么调?反复解说无效,记者先生对护士的态度很不满,更是扬言要“曝光”,事态一度不可收场。后来此事惊动了记者单位的领导,这场风波才告平息。实践证明,关键时刻只有让领导出场,才能唤回这位记者内心深处谦谦君子的形象。

这种“医院让人变成鬼,领导让鬼变成人”的现状让我困惑了很久。作为医生,我以为每天面对三教九流这很正常——医院本就是一个面向社会各阶层,包括大量底层民众的地方。我是凡人家子弟,读书时用功努力,考最好的大学,读最好的医学院,找工作时选择留在中国最好的医院,所秉持的不就是那么一点点精英意识和济世救人的理想么。讽刺的是,真正上阵才知道,原来医院早已丢失了那点意识和理想存在的土壤。环顾四周,随地大小便的人不会拿你当回事,他们有刀;无冕之王比你懂得还多,他们有笔;上峰和决策者更不会认真考虑普通医生的境况。闹了半天哪有什么精英,哪有什么理想?下班后脱掉白大衣,忘掉这里发生的事,买瓶矿泉水,回家为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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